“无声”的历史:石刻背后的中晚唐

添加时间:2024-07-15 09:48: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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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0年代,梁思成在山西、河北乡村调查古建,他的这句话透露出“石碑”在当地村民心中的地位。金字塔、帕特农神庙、凯旋门……宏伟庞大的纪念性石刻在世界各个文明中普遍存在。尽管传统中国没有出现金字塔这类纪念碑式建筑,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并不缺少纪念碑。墓志、德政碑、神道碑……这些石刻历经千年而留存于世,已然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景观。

提图斯凯旋门。位于意大利罗马,门楣上镌刻的文字大意是:“元老院与罗马人民,敬献天才提图斯,天才维斯帕芗·奥古斯都之子”。

经历书写材料的两次革命,制作纪念性石刻的传统为何仍能贯穿两千余年的历史?巫鸿认为,石头坚硬、素朴,尤其是坚实耐久的自然属性,使其与“永恒”的概念相连,象征着死亡、不朽、升仙。而它难以镂刻的特性,则使其为世人所宝重。古人曾说:

“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,故书之竹帛,传遗后世子孙。咸恐其腐蠧绝灭,后世子孙不得而记,故琢之盘盂,镂之金石以重之。”

坐在昆仑山上的西王母。嘉祥宋山小石祠西壁画像石,东汉晚期,2世纪后半叶。1978年出土。

于是,石刻成为了承担特定社会功能的纪念物。石刻的兴造、磨灭、重刻,本身便构成了古人生活世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,承载了一部隐蔽而精彩的“无声”历史。

巨大而沉默的石刻如何反映中晚唐的政治角逐与社会心理?安史之乱后,唐廷和士人如何对待乱中叛投安史政权的“贰臣”群体?德政碑的颁授包含着中央与地方怎样的政治互动与微妙心态?仇鹿鸣的《长安与河北之间:中晚唐的政治与文化》,通过对石刻材料的搜罗分析,探究中晚唐的政治文化演变,为我们展现出一个半世纪内长安中央与河北藩镇之间的种种互动,以及藩镇内部的复杂结构。

一、隐秘的角落:“贰臣”的生命史

文天祥在《正气歌》中写道:“为张睢阳齿,为颜常山舌。”这里的张睢阳、颜常山指的就是唐朝的张巡、颜杲卿。在安禄山叛乱中,张巡誓师杀敌、嚼齿穿龈,颜杲卿在城破被俘后大骂安禄山,被钩断舌头。文天祥将张、颜二人作为忠义的表率,但实际上,当我们仔细检视唐臣在安史之乱中的表现,会发现像张、颜这样的忠烈之臣只是少数。

数量更为庞大的,是一群隐藏在史籍角落的特殊群体——他们或作为唐廷重臣,在安禄山攻占两京前后投附安史,或作为安史将领,在安史之乱平定前夕归降唐廷。他们便是翻覆双方之间的“贰臣”。王伷墓志记录了这位“贰臣”在安史之乱中的辗转沉浮,也颠覆了以往我们对唐廷处置“贰臣”政策的认知。

王伷墓志。

光复之初,唐廷对“贰臣”采取了极为严厉的处置政策,处以腰斩、杖毙、赐自尽等刑罚,而对安史政权降将的态度则宽宏大量,意在招徕安史余党。作者认为,这种将“贰臣”“元从”区别对待的措施,体现出唐廷以“忠义”为标准来核查群臣在动乱中的政治表现,进而整顿官僚队伍,重塑帝国正统。然而,战争形势的陡变阻止了唐廷的清算行动,在史思明叛军重新占据主动之后,唐廷对“贰臣”和“元从”都采取怀柔绥服的政策,以期尽快结束战争。得益于这一政策的转变,王伷、萧华、邵说这些辗转于多个阵营之间的反复之臣,才得以在叛乱平复后仍能够在唐廷任职。

作者还关注到当时唐人对“贰臣”的态度。与一般印象不同,安史之乱后,朝廷上下普遍认为唐廷对“贰臣”的制裁太过严苛,对“贰臣”持同情态度。并且,正史传记淡化了贰臣的陷伪行径,这从另一方面表明了当时士人对贰臣的态度。不仅如此,士大夫私下往来的文字中也透露出对贰臣的理解与同情,比如,杜甫就曾给王维写了一首劝慰诗《奉赠王中允维》,为其辩白。

如若将唐朝贰臣的陷伪行径放到宋代或明清,无疑会为士大夫所唾弃、不耻——宋人司马光和清人赵翼就表达过对此类行为的不满与疑惑——但在唐朝却引起了士大夫普遍的同情。作者认为,这种落差源于“忠”观念在中唐以后得到强化,并演变成一项无限义务。在唐朝,君臣之间的恩报关系仍带有一定契约性,即君主本身亦需履行一定义务,而唐玄宗在安史之乱中抛弃百官、仓促离京的行为,实际上率先背弃了君臣之间的契约,因此臣下可以自寻出路。另一方面,在唐人的观念中,臣子只需恪尽职守,并无以身殉国的道德义务,这也体现出当时“忠”义务的有限性。

《明皇幸蜀图》。描绘唐玄宗西逃入蜀的情景。

这种对“贰臣”的同情与回护笼罩在安史之乱后的士大夫阶层中,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,士人的观念才开始发生变化。宋代之后,“忠”更是从普遍观念逐渐上升为规制士大夫行为的绝对道德律令。

二、墓志背后的“变”与“不变”

有研究者认为,使用安史年号的墓志中仍保留“皇朝”“皇”而不署“燕”或“大燕”,是时人虽处安史治下仍心系唐朝的矛盾心态。但作者认为这一结论仍有待商榷,署唐国号或者未署国号的墓志中,不乏与安史叛军关系密切者,而使用“燕”国号的志主也有以身殉国的唐朝忠臣。同时我们还需要考虑一个问题,即这些中下层官吏是否有展开“隐蔽书写”的能力与自觉。综合这些因素来看,这些墓志中国号、年号的使用仅仅是遵循墓志书写的格式,并不存在“隐微书写”的深意。作者强调,应以整体的眼光看待墓志文本,谨慎地考虑到惯常书法、撰文者习惯乃至随意性等因素,而不应对只言片语做过度解读。

不过,使用唐、燕年号墓志的分布、数量等,的确可以反映出双方控制范围的消长。例如,随着唐军攻势的展开,唐肃宗所用至德年号开始出现在两京出土的墓志中;而安庆绪奔走相州后,其所用天成年号皆发现在相州地区,反映出安庆绪版图日蹙的窘境。

安史之乱图。

丧葬是古代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战乱也对人们的葬事安排带来了巨大影响。吕藏元及妻张氏墓志记载了一场官方主持的盛大葬礼,然而,志文记录这对夫妇于乾元二年(759)葬于洛阳首阳山,墓志却实际出土于山西芮城。当时,洛阳正处于史思明控制下。可见,由于洛阳失陷,志主被草草安葬在了黄河渡口,早已制作成的墓志呈现了一场未曾发生的“哀荣”。当时在江淮避难的士人不辞辛劳地将故去的亲人归葬两京,即使权厝异乡,至少也留有墓志记录生平事迹。而死于战乱的普通民众却没有这样的幸运,他们的尸骸只能由官府出资收敛,否则便陈尸荒野、枯骸狼藉。

但是,在动乱之初,士大夫阶层中仍存在着“不变”之处。士人们维持着原先的人际网络,唐室忠烈与安燕新贵之间仍保持着私交,陷伪的唐旧臣甚至会为唐室忠烈操办丧事、撰写墓志。唐、燕两政权的士大夫集团联系紧密,原有的社会网络运转如常。

三、纪念碑后的政治博弈

作者着重关注中晚唐中央政权与地方藩镇之间的互动与张力。纪念碑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景观,不同于传统金石学的研究方法,作者将关注点放在碑志这一物质形态本身上,探究纪念碑的兴造、磨灭、重刻过程,及其反映出的历史。通过爬梳与分析唐朝初期、中晚唐、唐末五代德政碑颁授制度的演化,作者揭示出看似稳定的颁授程序之下,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权力博弈。

罗让碑现状。

罗让碑是龙纪元年(889)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因其父罗让被追赠为工部尚书而立。碑文详细记载了唐僖宗文德年间魏博牙军变乱,拥立罗弘信取代乐彦祯这一历史事件的全过程,并对罗氏家族、魏博镇内部政治结构等皆有所记述。一方面,作者从传统政治史角度,根据碑文内容分析唐末魏博政治变迁,另一方面,作者创新地引入新文化史视角,探寻河朔藩镇建立巨碑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。与既往认知不同的是,魏博的节帅往往会在碑文中塑造忠义形象,忠义、忠诚等概念在碑文中被反复书写、强调,这反映出“忠义”思想仍然是河北藩镇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作者引入“表达-实践”这对概念,讨论了田氏魏博时期一系列政治景观的兴废。具体来说,政治权力争夺的过程属于“实践”层面,构筑合法性的政治话语则属于“表达”层面。丧失了合法性,权力就无法长期维持,仅有合法性而缺乏权力支撑,统治则会瓦解。因此,政治的表达与实践缺一不可、相互依存。

田弘正归顺唐廷,开启了中兴之路,在长安方面,唐廷抓住这一机会,在长安为其建立家庙,田氏家庙作为一种政治景观,象征着魏博“重霑王化”;在河北方面,田弘正也以一系列政治表演彰显新的风气:从僭越礼制的宏大府邸转移到旧日采访使厅中视事,请裴度撰写壁记,重修狄仁杰祠,这都成为魏博重归王化的重要象征。最后,作者指出,随着中央与地方权力之间的张力愈发明显,中晚唐的政治运作更多依赖一种“政治默契”。如唐廷采用“遥领”方法处理藩镇节度使自相承袭的问题,实际上,这种政治装点并没有改变藩镇自行推举的实质,但至少在形式上维系了朝廷的体面。朝廷与藩镇心照不宣,各取所需,维持了一种表面上的君臣合作。正是依赖这种政治默契,政治的“实践”与“表达”之间的紧张才得以缓解。

狄仁杰祠堂碑拓片局部。

四、中晚唐历史的另一面

对大量石刻材料的充分利用是《长安与河北之间》的一大特点。传统研究往往将墓志、纪念碑等材料作为传世文献的附庸,且大多注重文字内容,而忽略石刻这一物质形态本身。作者则将出土碑志作为研究的核心材料,关注石刻本身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。通过结合文字材料,作者追溯各个石刻的建造、传播、改刻、移动、存废过程,索隐石刻背后的政治博弈与社会心理,描绘了一部“无声”的中晚唐历史。

研究突破了旧有的历史框架,揭示出中央与藩镇之间以及藩镇内部复杂、多元的面向。陈寅恪、唐长孺等先生认为,中晚唐已分裂为唐廷和河北藩镇两个截然对立的世界。然而,作者却雄辩地指出,藩镇虽然割据自立,但节度使个人的统治权力合法性却又需要中央的授予,德政碑因此成为“中央与藩镇博弈的重要工具”。作者从强藩向朝廷请碑、朝廷对请碑进行回应这一互动过程中,敏锐地感知到河北藩镇对中央的矛盾心态,即“即抗拒又依赖”。藩镇割据的局面绝非静态对峙,而是一个动态过程,中央与藩镇也始终处在复杂的动态博弈之中。在双方势力的消长中,藩镇对中央既有恭顺,也有反叛。

本书还对社会心理进行了细致考察。安史之乱后,朝廷对“贰臣”处以严苛刑罚,士大夫之间弥漫着对“贰臣”的同情,作者进而指出唐代士人这种心态的产生是源于“忠”观念的有限性。在对罗让碑的研究中,作者亦探讨巨碑背后的社会文化机制,从碑文对“忠”的强调中窥见当时河朔三镇的社会文化心理——普通军民仍怀有朴素的忠义观念。有别于一般印象,“忠义”作为一种文化基础,仍然在维系朝廷与藩镇以及藩镇内部政治稳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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